二十年後的經典深邃與青春菁英對照──國光劇團《三個人兒兩盞燈》
文/ 蘇恆毅(國立中正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一齣新戲的推出,呈現的是一種當代的心靈,但「新」的作品,放了幾年,也恐難免顯得舊,縱然這個「舊」不像傳統劇目是全然與當代社會脫節,但要成為像傳統劇目般的經典,卻也不容易,因為每個作品的對話對象,會誕生出不同的品鑑方式,自然也各自決定了每一齣新編戲的不同命運。
與《王熙鳳大鬧寧國府》、《金鎖記》、《閻羅夢》等凡推出必成轟動、且座無虛席的新編劇目不同,《三個人兒兩盞燈》是在2005年推出後,只在2010年演過一次,此後便不曾演出的作品。而且在《王熙鳳大鬧寧國府》、《閻羅夢》等在近年也逐漸交棒給下一個世代的演員,由不同世代詮釋的新編京劇經典不同,雖然有新的演員加入國光劇團,但《三個人兒兩盞燈》在近二十年的時光中,卻未曾出現過「青春版」問世,直至2024年末,才同時推出青春的菁英版,以及原班人馬再現的經典版。
這樣的原因,藝術總監王安祈說得明白,是「怕換了演員,戲就走味」,因而猶豫,也顯得對這個作品的重視與珍惜。如今重推出,菁英版與經典版兩組相對照,除了舞台設計稍作改動外,整體維持初版風格,除了有重現經典、回味當初的意涵外,也象徵著這一齣戲也將傳承並走向下一個階段。
菁英版輕盈的青春氣息
不管是已經結束的臺中場,或是即將上演的臺北場,均以由黃宇琳(飾廣芝)、凌嘉臨(飾湘琪)、謝樂(飾雙月)主演的菁英版開頭陣。三位演員成長與活躍舞台的時間段,均是社會風氣已然自由、能夠接受各種演出形式的時期,而且在成長過程中,或如黃宇琳那般接受過不同類型的演出形式與劇種演出經驗,又或是像凌嘉臨參與過各類實驗性的作品演出,不管是看到的世界、對於戲劇戲曲的演法、對於角色的理解、甚至是對自我生命的認識,其實都已與2005年首演時的氛圍截然不同。
在演出詮釋上,黃宇琳飾演的廣芝嗓音圓潤,氣質圓融大方,在小宮女們吵吵鬧鬧時,她的出現並不是用大宮女的身分壓制,而是透過行為逐一安撫,讓演出氛圍顯得安定與靜謐。即使在深宮內苑中,對雙月有過那壓抑不住、即將宣洩而出的情感時,以及在最後猶豫是否要與雙月一起共同生活時,總能在情感隨聲音出口的瞬間再收回,是在感性與理性衝突時,含蓄的糾結與掙扎,符合人物身分,也使演出氛圍變得和緩舒暢,並淡然地帶出全劇的寂寞感。
凌嘉臨在經歷過2022年戲曲夢工場的《記。形變》後,似乎就更善於提取自身的經驗與情感,並轉化為人物的性格,再加上傳統劇目的技巧打磨,對於人物詮釋,有幾分像朱安麗在傳統的內容上,找到現代的情感。在這些經驗之下,她的湘琪固然對曾經帝王一句無心的情話有著執著,也希望帝王、甚或是身邊眾人「記得她」,但這種執著不對旁人,而是只對自身,一切情感都放不開,如同投水之後,水淋淋的溼氣使她憂慮焦躁,無不是一種現代社會當中,在輕飄飄的愛情誓言當中的自我束縛。除了在人物詮釋上的方法,演出的技巧如投水時的臥魚、意識到自身已是幽魂的魂步都相當流暢,都讓人激賞。
要說最不容易的,或許就是謝樂。在此之前雖然也隨著團內前輩演過傳統劇目中的要角,但演出新編戲的主角之一,卻是第一次,但驚喜的是,謝樂的雙月在劇中雖然年紀較小,對於愛情有著青春的嚮往,從偶遇君王、渴望得到愛憐,到夾書信於征衣中向外寄情的這種少女愛情在夢想、夢碎、卻又夢圓的波折感,如同世間初接觸愛情的人一樣浪漫癡迷。但謝樂所詮釋出的少女感絕非是本色演出,而是在理解角色之後,透過聲音與肢體的詮釋所表現出來的,且整體環繞著少女感,就更顯得嬌俏內斂,恰到好處。
值得一提的還有兩位征人,這次也隨著推出青春菁英版,分別由李家德與黃世苰演出。雖然角色戲分不多,卻是在演出中整體以女性為中心的氛圍裡,加入男性陽剛中帶點柔情的存在。儘管劇本早已基本定形,可李家德所演出的李文梁,恰巧呼應到他的狀態:很「直男」的、執著於練功的、為兄弟著想的角色,角色與人完整統合。而黃世苰的陳評與李家德/李文梁不同,是要將平常的英雄氣質內收、甚至拋棄,才能做到既多情,卻又留著男性堅韌的特點,對於黃世苰來說,應該也是一種新的試驗。
因此整體演出上,菁英版是在舞台上已有經驗,但是年齡較輕、成長的環境自由,表現出來的氛圍其實是相當輕盈的當代愛情的樣態。
經典版在歲月中打磨出的深邃
與菁英版不同,經典版是初版人馬重現,由王耀星(飾廣芝)、朱安麗(飾湘琪)、陳美蘭(飾雙月)擔綱臺中、臺北兩場的大軸演出。不只演員不同,演出的時空背景、演出經驗、以及對於生命的體悟,又再多了二十年的經驗。而在這二十年當中,每一位演員都各自往不同的領域鑽研、碰撞,而後內化為自身的演出養分,因此經典版呈現出來的氛圍,比菁英版要再更深沉、凝練。
王耀星雖然較少參與實驗性的作品演出,而是在專攻的程派表演藝術上鑽研,而程派嗓音較之其他流派,顯得低迴沉吟,演出時多為悲劇角色。但在低迴、悲劇的刻板印象之外,程派其實創造出許多雖然悲苦,但在人生中是有原則的角色,因此在朦朧的音色之中,峭拔的立音更能顯示這個特點,尤其是王耀星在拜師李世濟之後,聲音在厚實之中能得清峻的特色,讓她所飾演的廣芝在沉穩之中,更能夠表現深宮寂寞、人際間的緊密卻又疏離,以及在被雙月拒絕情感時的內斂悲痛,甚至是與湘琪的鬼魂訴愁腸時,也融入了程派繁複水袖的特點,因此王耀星的廣芝,是在流派藝術中進行發揮。
在2019年戲曲夢工場的《女子安麗》後,脫去過去陸光的印記「朱勝麗」,變成如今是「自己」的朱安麗,從那之後參與外團現代戲劇與實驗戲曲的機會大增,因此在表演時,總能在京劇當中結合在現代戲劇所接受到的演出方式,提煉成專屬於自己的人物詮釋,就算是傳統戲,也總能從詮釋中看到現代的情調。因此朱安麗的湘琪是在古典的角色當中,透出現代深陷愛情而難以自拔的悲情與蒼涼,甚至還帶著嘲笑自己癡情的味道,因此演起來與其說是傳統人物,不如說是穿著戲服的現代人,唱出橫亙古今的悲戀自苦的情調。
陳美蘭從梅派青衣,到鑽研崑劇,雖然也曾參與過實驗戲劇的演出,但在演出雙月時,比起二十年前較為京劇的表現方式,二十年後的今日,則是以崑劇悠長的情韻為基礎,將雙月曾見聖顏後的期待、看見梅妃之後的對照與失落、夾書傳情的幾個段落,或用肢體進行表達、或用崑劇的情韻表現情感,而且崑劇的情韻、演員自身的寬和,竟也能將雙月的少女感表現得相當自然,又是另一種驚喜。
而三位主演本身的演出專長與特質本就不同,從而構築出了《三個人兒兩盞燈》各自的鮮明特點。但二十年前,在京劇還有諸多束縛、演員還不習慣這種帶著實驗性的新編作品演出的時期,三位主演的演出方式,在如今回顧錄影時,總難免還是在肢體中看見幾分尷尬。而如今經典重現,在二十年中各自鑽研與接觸的演出方式有了更多發揮的空間,而且在接觸過大量新編戲的演出之後,則更能自在地將傳統與現代的表現方式以人物為主軸,而後表現在舞台上,能夠看見的,是一種束縛走向自由的揮灑感,以及當中時代前行的涵義。
而且談的是寂寞,三個人物各自都渴望被看見,而三位主演的心境又未嘗不是如此?從劇校時、到進入演藝職場、再到今日,不都是在每個練習的寂寞日子當中,渴望被觀眾看見自己最美好的那一面?而朱安麗/湘琪的「看見我」,則是在其他兩位的古典情韻當中,切開一切的現代意識,道出深宮之中、舞台之上,演員的寂寞與表演欲望的那一面,而這種表現是從經驗當中所深化而來,也讓經典版的重現,比起二十年前的演出、甚至是比菁英版要更深沉得多。
經典二十年後重現的意義
《三個人兒兩盞燈》極少復刻演出,除了有藝術總監對這個作品的愛惜,但是如果將時間軸攤開,看向國光的發展、甚至是整體傳統戲曲的發展,這齣戲的重現,其實也有不同的意義。
從國光劇團的角度來說,「女性意識」的「向內觀照」早已是國光劇團的核心品牌價值,從創團以來的諸多新作,大多不離於這道宗旨。而《三個人兒兩盞燈》是國光劇團早期的新編作品,與《王有道休妻》是在小劇場的呈現不同,是以完整的大戲規模進行情感的實驗,並且在現代的形式當中,保留傳統的情韻與意象,而在首演時,得到的是「意象京劇」的好評。而如今重演,則是有一種對這齣戲二十年、國光劇團創團三十年來的創作宗旨的回顧與檢視,並且確立了這個創作宗旨不僅可行,且在未來的時空當中,能夠反覆地檢視。因此對國光劇團來說,《三個人兒兩盞燈》絕對是能夠成為反覆加演並傳承的經典劇目。
從傳統戲曲的發展來說,在臺灣所編創出的新編戲,其實不分劇種,都少有加演的機會,雖不至於封箱,卻往往有在演出後五年、十年才有機會重現的現象,除此之外,只能靠著錄影回顧。而在2023年,越劇演員何賽飛對於中國編創新編戲時常演後就放進倉庫、不見天日的現象加以批判,此事不僅觸動中國戲曲界,也一定程度地警醒臺灣戲曲演出──成為經典太難,但如果編創出來的新編戲,不能被重演、反覆檢視,那這個作品的意義似乎也就只能在「當下」對話,而失去了向未來前瞻的可能性。
因此國光劇團重推《三個人兒兩盞燈》,並且在近年也將新編劇目加以傳承,雖非是受到何賽飛的啟發,卻也是國光劇團作為國家演出團隊必須重視每個新編劇目,並且也有引導臺灣戲曲演出,對於新編劇目必須能夠永續演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