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傳統劇目成為一種永恆的時尚
文/蘇恆毅 國立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兼任講師
作為國家劇團,國光劇團一向同時發展「傳承」與「創新」兩個指標,既讓傳統劇目與演出技巧得以保存,同時透過結合不同表演形式的新編劇目,面對新世代的觀眾與快速變遷的社會,使京劇能夠得以在臺灣長久地存續。或許是因為新秀演員逐漸養成,透過演出傳統劇目在舞台上以實戰加以打磨,累積經驗,藉此將個人功底與魅力展現在觀眾眼前成為要務,並未如過去每年都推出新製作,從而能夠看出階段性的演出目標。
「永恆時尚」作為演出主標題,與過去有明確主軸的「情繫楊家將」、「雨過天晴,司法萬歲」、「鬼.瘋」等不同,如果僅就演出劇目來看,其實各劇目的演出主題並沒有關聯性。但「永恆時尚」要標舉的是,傳統劇目能夠到今日持續展演,依靠的並不是「傳統價值」,而是將演出的技藝展演,建構出觀看視角在新時代的美學與流行,形成劇團與演員的個人特色外,也讓觀眾的審美體驗有別以往。
本次演出為期兩週(3月8至10日,與15至17日),共計六場演出。本文以16日的《春草闖堂》與17日的《挑滑車》、《上天台》、《打金磚》四齣戲為例,從演員的詮釋,探究如何使傳統劇目找到既「永恆」又「時尚」的意義。
不受流派拘束的《春草闖堂》
在臺灣,傳統劇目的演出曾經也與中國相似,每位演員有擅長的流派藝術,有時兼習不同的流派藝術,行成流派之中的個人特色。但在今日,臺灣的流派藝術雖有傳承,但由於環境因素而較式微,國光劇團在初成立時便已察覺到這個現象,因此轉而發展演員對角色的個人理解、發揮個人魅力的演出,使演員的演出不拘於流派的家門之限,並且開創出屬於自己的風格與戲路。
《春草闖堂》就是很好的例子。
《春草闖堂》與同一時期的《巧縣官》、《徐久經升官記》相同,相對於呈現戲曲的程式性,更強調的是演員的表演能力,因此如何演出人物的特色,就考驗著對演員對人物的理解與詮釋。且也因這齣戲的生動活潑、節奏明快,近年來在臺灣的舞台上,不曾缺席,單就國光劇團,《春草闖堂》就有黃宇琳、林庭瑜、黃詩雅、凌嘉臨四種版本,本次演出是由林庭瑜主演。
本來《春草闖堂》初移植為京劇時,是由劉長瑜創演,而後春草一角就成為花旦、甚至是荀派花旦的必學劇目,今日在中國舞台上看見的,也多是荀派花旦的詮釋。而在國光的演出傳承上,本來也有機會是以荀派為基礎的詮釋,但2016年的「國光接班人計畫」進行時,是由杜近芳大弟子陳淑芳指導,指導的是功,但詮釋上卻也因為杜近芳與陳淑芳一脈的不拘束於流派,從而創造出國光特色的三位春草。
是不是荀派的詮釋真有差異嗎?如果仔細來看,還是有的。流派的演出特徵化,進而形成演出程式並定型,使演員在詮釋角色時,憑藉著演出程式,就能夠形成人物。而大眾對荀派的了解,即在於像紅娘一類天真俏皮、直接活潑的角色印象,因此靠著這樣的共通印象,演起春草其實不易失誤,甚至是符合人物形象的。
但習花衫的林庭瑜,她的春草扮相嬌俏,但行動上並非一味嬌憨撒潑,而是有著在思考情勢後的衝勁,因此在〈闖堂〉的力爭,帶了些許不服輸的感覺;〈對證〉時,機智明快的安排中與鄒子敏飾演的傻丫頭秋花相對,襯出了春草作為小姐貼身丫環的端莊感,符合相府大丫環的形象。因此林庭瑜的春草,本質上依然是可愛的,但是在細節上,隨著不同情境,角色的多面性與生活化,才因此表現出來,而這也是與中國荀派演員的詮釋截然不同的地方。
不只是春草的詮釋有所不同,其他角色亦然。在〈闖堂〉時,羅慎貞飾演的楊夫人在逼官的威儀中,卻加入了一扭一扭走向桌案,似也有模仿春草,但怒中蠻橫無理的形象,讓人莞爾;〈行路〉的轎夫一般僅在看著春草前行時取笑春草,但本次演出則在表情與腿腳上有更多著墨,不只在取笑春草,上下坡時的辛勞與驚險,也都隨著情境變化,並與胡知府相呼應。凡此種種,都是國光版的《春草闖堂》在擺脫流派的程式化後,更生活化的詮釋方式。
武生再進化《挑滑車》、《打金磚》
輕鬆活潑的《春草闖堂》結束後,便是以武生、老生戲為主的《挑滑車》、《上天台》與《打金磚》。其中《挑滑車》的高寵與《打金磚》的劉秀,都由近年來表現相當亮眼的李家德演出。
第一次看李家德演出,是在他尚未畢業時參與演出的《齊大非偶》,當時僅覺得是個聲音乾淨的生行演員。進到國光劇團後,武功表現成為他的特色,招式紮實流暢,齣齣都讓人目不轉睛,且聲音也都能維持穩定,這對武生而言,相當不易。
雖未看過李家德演出「承功」時的《挑滑車》,但本次的演出,只覺得聲音比往日穩定沉著,音質也更厚實圓潤,唱起【粉蝶兒】、【石榴花】、【上小樓】、【疊字犯】等曲牌時,更有武將極度自信的高亢勇猛的韻味。武功方面,槍花漂亮流暢,腰腿紮實剛勁,且在挑滑車時,連挑數車後的倦意也處理得細膩,實是完全進入人物的狀態。
至於《打金磚》,是從〈殺宮〉劉秀受讒妃蠱惑,濫殺忠臣演起。此戲屬文戲,其實是承接以唱功為主的《上天台》延伸,但唱的部分減少,主要是讓觀眾看見劉秀作為歷史上的明君,卻也會因為酒後讒妃進言而濫殺忠良的荒謬為主。儘管唱段不多,但仍需表現人物酒醉昏庸的情狀。而在這一點,或許是習慣武生「剛直」的性格緣故,李家德在詮釋劉秀時,劇中西皮【搖板】、【原板】、【倒板】的唱腔,則顯得稍微「直接」了些,但嗓音仍有成為唱功老生的條件,因此未來在人物塑造時多些琢磨,或許會再更有進益。
〈太廟〉一段演出忠臣死後、星宿歸位,獨等不到紫微星劉秀,因此喚出劉秀索命,使劉秀在驚懼中身亡。演出中的看點,是以殭屍為基礎,同時結合多種摔跌的做表,如先吊毛再殭屍,或從桌上倒翅虎躍下後搶背再接殭屍等,種種繁複的武功,李家德皆能流暢地完成,屬實不易,卻也引動觀眾的激賞。
而在兩齣戲中,不單是李家德大顯身手。與其對戲的青年演員也都可看見進步的痕跡。如在《挑滑車》中飾演金兀朮的劉育志,戲份雖不多,但武淨的作表乾淨俐落,嗓音也更為透亮,且在《上天台》時飾演姚剛,詮釋人物的年輕氣盛,卻又為父著想的形象,以及【二黃搖板】的唱腔,都能看出劉育志唱功與塑造角色的能力都在持續進步。
重現、並保留經典《上天台》
《打金磚》是以作表為主,同一故事體系的《上天台》便以唱功為主。兩齣戲先文後武,先唱功而後作表,同時滿足觀眾的各種需求。
兩齣劇目在臺灣已有多年未演,自然也有著兩齣戲在表演上的繁複之故。本次由唐文華示範演出《上天台》,除了讓經典劇目重現舞台的用意,最重要的自然還是襯出青年演員,透過近距離的現場觀看,藉以學習。
《上天台》是以二黃為主的唱功戲,唐文華演法師承胡少安,又融入個人特色,聽起來鬆弛婉轉,輕重緩急收放自如,與現今常見的唱法大有不同。且內容上,在姚期告老還鄉之際,多了劉秀【二黃三眼】「姚皇兄休要告職歸林」與姚期【原板】「非是臣在金殿告職歸林」兩段,其後劉秀【原板】「孤離了龍書案」唱段,也較常見的李少春版長上許多,但唐文華個人特色的演出不僅與眾不同,唱腔的變化起伏,流暢地道出君臣之間的緊密情誼,讓人沉醉其中,全然一掃二黃向來給人沉鬱的感受。
此種唱腔,或許不僅是示範給李家德,也有給同場飾演姚期的歐陽霆的意味。示範給李家德,是期許往文武雙全的老師邁進;示範給歐陽霆,則有在傳達細膩唱功與兼顧演出中所有角色的意味,都是在舞台上,引導青年演員走向未知的境界。
兩天四齣戲,生旦淨丑俱全,且資深演員傍著青年演員相互「飆」戲,彼此一同成長。而在劇目選擇上,有《春草闖堂》、《挑滑車》此種對演員來說常演常新,且觀眾熟悉的劇目,也有《上天台》、《打金磚》多年未見於臺灣舞台的劇目,傳承經典也同時保留下演員最佳時期的資料,同時發展演員的獨特魅力,使之成為永恆,「永恆時尚」的意義,在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