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劇團《尤三姐》演出觀後感
文:臺灣大學戲劇系博士候選人 李銘偉
國光劇團本年度團慶公演推出紅樓戲「鳳姐與二尤」,詮釋紅樓夢中最突出也最具戲劇性的女性人物。鳳姐掌握賈府權勢,但也有許多身為女人的幽微心情,在《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中可見她如何施展翻雲覆雨手,操弄全局,為自己扳回一城。另一齣則演繹家道中落寄人籬下的尤三姐,雖然處境卑微,卻潔身自愛,不屈從現實的逼迫,心裡始終嚮往理想的人生與情感;面對不堪的欺辱,有勇有智迎面回擊,展現風骨;卻又癡情繫於一人,最終難以得償夙願,自刎以證清白,悲劇收場,令人不勝唏噓。此次兩齣戲連演,故事情節有相關連結,人物形象可對照映襯,在劇情編排與表演上又有許多可觀之處,一個週末沈浸在紅樓夢宇宙中欣賞紅樓眾生相,實實過癮。
曹雪芹在《紅樓夢》小說中精心鋪陳豐厚細節,描繪人處於世的痴迷與覺悟,讓紅樓戲搬上舞台時,別有一種幽韻,如何演出其中深意,對於演員、編導是極大的挑戰。歷來已累積許多名家編創的經典戲碼,特別呈現面貌多樣的紅樓女性,既耗唱功也重做表,更需要刻劃人物的幽微情感。國光劇團在《紅樓夢》相關劇目的拓展,也顯示劇團演出細膩作品的底蘊更加厚實。
由於《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已是經典中的經典,談論文章眾多,本文擬著重討論《尤三姐》的部分。相較於《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有豐富多樣的場景變換以及群戲、對手戲,盡顯鳳姐身為賈府當家奶奶的手段能耐,《尤三姐》的整個戲劇情節線就頗為集中在三姐身上,整個戲的推進環環相扣,毫無冷場。
以蓮自詡,出淤泥而不染
《尤三姐》是紅樓老作手陳西汀的作品,描寫尤三姐與母親、二姐,因為家道中落,仰賴嫁入賈府的大姐接濟,在賈府寄人籬下,處境尷尬。兩人麗質天生,被榮寧二府一干紈絝子弟所覬覦。
本戲劇情起自尤三姐在賴大家堂會中見到柳湘蓮登台串戲,演出《寶劍記・夜奔》的林沖一角,柳湘蓮演出林沖流落天涯的孤寂心境,身段武功又盡顯瀟洒高潔,三姐深受感動,芳心暗許,視柳湘蓮為傾慕、認同與心靈寄託的對象。後來柳湘蓮因故遠離,三姐心中卻已認定此人,期盼有朝一日郎君歸來姻緣得諧。
賈璉在堂會上親近尤三姐不成,因二姐眼神顧盼留情,經賈蓉建議改為追求二姐,巧言引誘,留下玉珮定情。三姐心知賈璉早娶了王熙鳳,二姐委屈當偏房已是吃虧,王熙鳳又以善妒聞名,將來難保不生出禍端,極力勸說將玉珮退還,卻連尤母也讚許這樁婚事。三姐無奈說「媽呀,你好不明白」,尤母卻回「你呀,你就懞懂些吧。」母姐只圖一時安逸,卻不見世道凶險的糊塗個性,讓三姐即使再怎麼警醒有才也難以掙脫泥淖。三姐眼見無法攔阻二姐嫁給賈璉,只好跟著前往花枝巷,為姐姐與老母步步留心,顯現其剛強守護母姐的意志。
離開寧國府後,三姐仍未能遠離是非。一日大姐夫賈珍前來騷擾,二姐夫賈璉也刻意在一旁敲邊鼓,擺宴勸酒,三姐心裡明白,此刻若不撕破臉皮發狠大鬧一場,難保自己清白之身,於是反守為攻,直面應對。這一場鬧宴,是紅樓夢中極具戲劇性的一段,也是本戲的第一個高潮,在表演上有極為精彩的看點。
鬧宴:烈女豪門求生記
三姐決心鬧宴以保自身清白後,便逐漸掌控局面,先是把房中火燭都點起,賈璉不解三人飲酒哪裡須得這許多光亮,三姐回敬難道你們賈家都喜歡暗中行事?幾句言語機鋒之後,滿台明亮的火炬,讓整個場景耀然靜候三姐施展。入座酒席時,賈珍、賈璉不懷好意讓三姐上坐,三姐心裡明白,也就不推辭,順勢往主位一坐,取得整個場面的主控氣勢,主角主戲坐上中間位子,好戲登場。
酒宴中,賈氏兄弟左右夾擊,輪流敬酒意圖將三姐灌醉,然而三姐心中本有一股豪俠之氣,酒量不弱,心中隱藏已久的怒氣也蓄勢待發。賈璉一再勸酒要三姐跟賈珍喝個雙杯,三姐氣不過他倆齷齪猥瑣,便發作將酒潑向兩人臉面,破口大罵賈珍、賈璉瞎了狗眼睛,勾引了二姐以後還不死心,不識三姑娘的剛烈性,竟還來招惹欺凌。
二人經三姐一陣搶白,原本滿頭的興致已被澆熄,三姐更加撒起野來,藉著酒力提振膽氣與不良兄弟周旋,反客為主,斟酒要二人再喝,假意敬酒時又將酒水潑得兩人滿頭滿臉。賈珍、賈璉狼狽不堪,沒料到三姐是這樣的性子,覺得反不好輕薄,心下後悔,便想趁機偷溜。三姐不饒,喝住兩人說:「三姑娘的酒興還沒足了,給我站在一邊,看著你三姑奶奶我一個人喝!」接著將外裳脫去,裡邊的大紅小襖倏地露出,一蹦坐上桌子。視覺上的強烈衝擊,以及突如其來的撒潑,強勢鎮住場面,令人驚艷屏息。
三姐喝了酒後更顯風情,小說描述「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至此,珍璉二人平日調情的能耐盡失,垂頭喪氣,只能任憑三姐言語譏嘲。
三姐長久以來受到欺辱所壓抑的情緒到鬧宴這場戲一次爆發,強勢掌控全局,由著自己的性兒拿兩兄弟嘲笑取樂。兩兄弟尷尬難堪,只能求三姐別再說了,給兩兄弟留些臉面,免得讓下人聽見。平日裡這些紈絝子弟把好人家的女兒輕賤狎翫,尤三姐的回擊正好也是教給他們做人的道理,看得觀眾十分解氣。
風情與風骨兼具,美麗又有膽識
本來這場戲一開始,觀眾為三姐捏一把冷汗,賈氏不良兄弟也滿心覺得必定得逞,甚至認為三姐肯定巴不得貼上來,但不料看走眼,不識得三姐自尊自重的意志與不惜玉碎的手段。其實三姐能夠與賈氏兄弟相鬥的籌碼實在太有限了,憑的只是一股退無可退,大不了一死相陪的狠勁。
妙的是,三姐不是以直接的兇悍咆哮來怒斥應對,反而將計就計入座酒席,先讓珍璉二人得意忘形,再冷不防予以迎頭痛擊,讓侵犯者也嚐嚐這種輕薄裡頭有多麼的不堪。三姐雖然身處女性的劣勢,一旦心一橫,豁出去,場面便突然一轉,主客攻守易位,毫無顧忌的撒潑,出乎賈珍賈璉兩兄弟的意料之外,措手不及,嚇傻了不知如何回應。
三姐並不像傳統三從四德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家境的窘困使得她跟老母、二姐寄人籬下,得和那些表面上說是親戚,實際上拿自己當粉頭取樂的男子周旋,但三姐有智有膽,總能不讓這些紈絝子弟越雷池一步。另一方面,三姐也明白自己美貌,以及這美貌對男人的影響,如果她要男人,只要略加施展魅力便能使男人拜倒石榴裙下,但她志不在此。相反的,她讓自己的美貌超越男人覬覦的玩物,變成可以用來反擊的女性力量。因為知己知彼的自信,三姐不陷入傳統女性逆來順受的受害者思維,反而可以翻轉遊戲規則,將局勢扭轉為對己有利的結果。鬧宴一場戲,三姐除了為自己出了口氣,解除危機,觀眾更是大呼過癮,讚嘆三姐不僅風姿嬌媚,眼波流轉處攝人心神,更有才有勇有智,怪不得賈璉直呼連鳳姐也不是尤三姐的對手。
鳳姐與尤三姐兩人性格與才能都是賈府裡的佼佼者,難免會被拿來比較,若真的兩人衝突起來,欠缺靠山的三姐自然難以抵擋權勢熏天的鳳姐。然而,鳳姐身為賈府這個權貴體系裡的玩家,甚至是其中掌握權勢的操控者,她的存在脫離不了體系的運作規則與邏輯。但三姐根本就不跟你玩這個權貴遊戲,並一眼識破這個體系背後的污穢腐敗,只想跳脫出來求得自由自在,過自己的生活,且意志剛強,寧折不彎,寧死不屈。連死都不怕的人,賈氏兄弟這一套遊戲規則自然奈何不了三姐。
身處劣勢卻能出此奇兵逼退不良兄弟,除了三姐決心「出淤泥而不染,要學那湘蓮清淨」的意志,也是因為識破了賈氏兄弟色厲內荏的小人本質,不被花言巧語迷惑,知道如何與其周旋自保,捍衛心中所嚮往的品格理想,一旦無法維繫理想,也不惜玉石俱焚。而賈氏兄弟畢竟不是強擄民女的強梁山賊,還是要顧及顏面,不能用強,再者真是被尤三姐的激烈強勢震攝住了,顯現其好色欺人實則窩囊無能的本相。
三姐的識見不一般,不為豪門富貴所惑同流合污,選擇將終身託付給柳湘蓮,就顯現她不受流俗觀念所拘限,更隱然有一股俠氣。她對自己追求的愛情如此堅定,為了完成理想即使生活貧困也甘之如飴,有自信與明辨是非的智慧,因此能孤身直面對抗豪門權勢,不受威逼利誘。
雖然身世飄零,三姐潔身自愛,嚮往良善的境界,不屈從命運。如此聚風情、風韻、風骨於一身,尤三姐既讓人同情,卻又讓人佩服。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癡情自愛,不是為了遵守世俗的教條規範,而是因為忠於自己。
姐妹的命運是一體之兩面
本戲編劇對於主角尤三姐的性格行動固然書寫得淋漓酣暢,但對於周邊的配角也是細筆描畫,並不平面刻板,每個人物的出場都有功用,也都在三姐的命運中或多或少擔任推力或阻力。
以尤二姐為例,相對於三姐的剛烈自信,二姐的溫婉柔順看起來更加討人喜歡,但這樣的性格說好聽是隨和,其實是隨波逐流,最終仍讓自己陷入困境。但因為二姐所面臨的現實,本就讓她的選擇有限,心裡只求一個值得託付的歸屬,卻是如此困難。二姐無力抵抗現實只能隨遇而安,對自己的人生無法作主,這正是許多古代女子的共同命運,故也引人同情不忍。
三姐則是一個眼明心亮的聰明人,其實早就看透了世情,心知像二姐這樣隨波逐流終究不能長久安生,既然委屈未必能求全,倒不如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輕易妥協,真不能對抗慘酷現實之際,大不了出家甚或一死,如此寧折不彎的剛強意志就是最強大的底氣,自然不是庸懦識淺的紈絝子弟能夠抵擋得了的。
二姐跟三姐雖然個性強弱不同,但彼此生命有著深刻的羈絆,如一體之兩面,在文學塑造上有並襯對照的效果。兩人身居同樣的處境,不同的性格與選擇長成全然不同的生命風貌,雖然最終都逃脫不了命運的桎梏,但兩人畢竟在各自的限制之中努力不懈地找尋美好生活的可能,是彼此心靈的依靠,也是彼此的借鑑。二姐選擇屈從卻遭到輕侮的際遇,對三姐來說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世警例,讓三姐更決意要走不同的路,看能否另有生天,也一直以洞察全局的眼光去提醒二姐。
兩人命運的映襯對照還可以從各自姻緣的起落看得很清楚。兩人在戲裡各有一段姻緣,想法與選擇都大不相同,編劇雖不明言,但兩段姻緣並呈對照之下卻有許多引人深思之處。
二姐雖然不像三姐參透世情,比較隨波逐流,但與賈璉的婚事,倒也是自己願意,甚至是自己有意無意對賈璉放電留情所求來的,雖然行動上是被動的,但意志上仍有其主動性,可以說,這就是二姐追求自身幸福的方法。
三姐情定柳湘蓮,柳以家傳的鴛鴦寶劍作為定情信物;在上半場,賈璉對尤二姐的追求則是拿出了玉珮。賈璉的玉珮不是傳家寶,雖然貴重,情意份量上自然與家傳寶劍有別。兩段情感,兩個追求,兩般定情信物,似乎便象徵預示了兩段姻緣的本質與終局。
假設今天有兩個人對你獻上定情信物,一個是玉珮,一個是一口傳家的鴛鴦寶劍,你會接受哪一個呢?玉佩質地堅硬,但也有它脆弱的限制,未必能一生圓滿周全;選擇寶劍,兵鋒清冷,固然品格清潔,但利劍傷人,暗藏凶險,雖符合自己心中的理想,卻也是一個充滿未知的冒險。
曹雪芹以鴛鴦寶劍作為柳湘蓮送給尤三姐的定情信物,是紅樓夢中難得的江湖兒女情懷,表現出柳湘蓮跟尤三姐非一般之人,他們都具有冒險精神,不滿足於現狀,也有著追求完美、不同流合污的潔癖性格,但這一口寶劍也埋下未來可能會有血光災厄與不幸結局的伏筆。
追求理想的愛情與人生
本戲前半段展現尤三姐與艱險的處境搏鬥,後半則著重在理想愛情與人生的追尋。賈家兄弟識得三姐厲害後,敬畏不敢再犯,便商議著為三姐尋找個人家嫁了好省心。
在許多戲劇中,依照尤三姐這樣一個耿直不屈的人物,往往少不了暗中使絆的小人設計陷害,但三姐命運中最大的難關不是小人。前半段戲裡三姐最大的威脅與敵人:賈珍、賈璉這兩個活寶,雖然淫慾未逞,倉皇難堪逃出三姐房門,事後卻也沒有懷恨在心,並未在後半段繼續擔任反派的職責,設計陷害三姐。賈珍頂多是受挫的色老頭,此處不成另有尋芳處;賈璉則是誠心極力想要促成三姐與柳湘蓮的好事,外出公幹時也耗費心思找尋柳的下落。然而三姐的悲劇不在於惡人的奸計陷害,而在難以掙脫的命運,更來自於個人意志與現實環境的強烈衝突,寧折不彎的堅強意志遇上掙脫不了的命運泥淖,最終只能以死明志,而最令人傷痛的是,促使三姐絕望一死的穿心利刃,竟來自她癡情等候的柳湘蓮。
柳在小說中的篇幅不多,卻是尤三姐生命史中的關鍵人物,而小說中書寫的不足與模糊反倒給戲曲編劇創造的空間,例如將演出的堂會移花接木。
小說中尤三姐與柳湘蓮的相遇是在五年前的外婆壽宴上,小說沒有描述相遇的場景內容,連兩人有沒有說上話都不知道。京劇演出版則設定在賴大家的堂會,此時尤氏一家已經寄居賈府,這場堂會又聚集所有對劇情起作用的人物,包括薛蟠、賈珍、賈璉、賈蓉等人。賴大家跟外婆家的堂會戲嵌合在一起,所有在尤三姐故事中相關的人物,都一起聚合出場,所有人物的關係、矛盾都可以集中而完整地鋪陳。
堂會中演出的戲曲,曹雪芹並未明說是什麼,只提及柳湘蓮「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因此讓薛蟠會錯了意,將他誤認為風月子弟,言語輕薄,糾纏不清。小說雖未明說堂會裡演的什麼戲,但對柳湘蓮本人性格倒是描繪詳細,說他「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如此風流不羈,又會武功的世家落拓子弟,人物形象性格確實像武生,所以編劇在全劇一開場,讓他在首次跟三姐見面的堂會上演出林沖夜奔,就人物塑造上就更加集中、鮮明而完整。而且他的人物性格與遭遇,特別貼近林沖夜奔的舞台形象與心境,如此也自然合理地引發尤三姐的共鳴,並且隱含一股悲涼的預兆:命運的無路可出與無奈之餘的絕命流亡。
柳湘蓮跟尤三姐的認識,京劇的改編做了完整的鋪陳跟補充,而且讓柳湘蓮演林沖夜奔這齣戲,除了扣合柳湘蓮的個性與處境,同時也讓全劇關鍵的物件「鴛鴦寶劍」一開場就現身。這一柄寶劍,既是柳湘蓮家傳寶劍,也是柳的化身,象徵柳清冷又高潔的性格,是三姐情感投射的寄託,也是最終奪去三姐性命的無情利刃,從頭貫穿到結尾,牽繫他們命運的相遇、最後結局的血光,以及兩人情緣的斷裂。
兵鋒清冷,利劍傷人
尤三姐把理想的品格與人生投射在柳湘蓮身上,更可說是投射在柳湘蓮所扮演的林沖這個角色上面,其實她並不了解柳湘蓮這個人。
林沖的品格以及他被權勢者迫害,流離孤寂的命運,三姐是很有共鳴的,輕易便連結到自己身世境遇。三姐形容柳湘蓮「鶴立雞群世無兩,書劍飄零走四方」,對他除了男女情感的愛慕,應該也有一絲瀟灑天涯的欽羨。或許對於三姐來說,逃離世俗污濁困陷,自由自在行於天地,能夠做自己,過一個符合自己理想的生活,伴一個脫俗瀟灑的有情人,就是最合心恰意的歸宿了。
柳湘蓮這個人物出現場次不多,但其重要性與影響力貫穿頭尾,對於三姐的命運尤其有決定性的影響。雖然主戲是尤三姐在賈家遭遇的故事,可是柳湘蓮一直是尤三姐心中所嚮往傾慕的對象,柳湘蓮的品格,他的鴛鴦寶劍,他對待世界的觀點與態度,其實也始終映照在三姐的身上,兩者相互牽絆也相互輝映,可以說尤三姐就是女版的柳湘蓮。可是身為男性的柳湘蓮可以有逃避污穢爛泥的主動性,而林沖雖然被逼上梁山,但畢竟還有地方可以逃,三姐就沒有這樣的條件可以逃避現實處境,所以必須親身面對種種的災厄與磨難。相較之下,三姐所面臨的困境比起柳湘蓮和林沖是更加強大而無解的,對於人格上的試煉也是更加艱鉅的。
而更加諷刺的是,三姐固然在賈家的一些遭遇令人憤慨,但是賈家的這些男人們縱使好色下流,但是他們好像還留有一個所謂善良的根本。儘管他們會去掩飾自己的惡行,可是背後的本質比較像是有缺陷的凡人,似乎還有被糾正跟教誨的可能。反而是柳湘蓮這麼一個正氣凜然的人,他不像尤三姐必須面臨家道中落、寡母懦弱無見識乃至寄人籬下的困難,他可以很輕易地飄然走向遠方,最終竟然是他來判斷尤三姐是否清白,竟然是他下了這樣一個逼迫尤三姐不得不走上絕路的一個判決!
所以柳湘蓮這樣一個超脫於人情世故的浪子,他雖然跟寶玉、秦鍾友好,秦鍾死後的墳墓,也常常維護照料,可見情義,但他清冷的個性所能付出的情是很有限的,無法對身邊的人付出太多關心。他潔身自好,但他首要在意的是自己的品格、藝術與修行,這樣的人似乎有點類似法海的人設,少了很多的人性跟人味。所以他既是尤三姐一生幸福的寄托,也是造成她悲劇結局的那把劍跟推手。
曹雪芹筆下寫出柳湘蓮這樣子的人物是非常耐人尋味的,或許是想透過這樣的人物設計,在與尤三姐的對照之下,去顯露那種佔據道德高度卻缺乏情感能力,對周邊缺乏關懷、體諒與理解的人,他可能會做出很多即使道德崇高,實際上卻嚴重傷害他人的判斷。
這麼評價柳湘蓮或許有點重,畢竟柳湘蓮有他的侷限,他之所以對自己不了解的人與事過早下了判斷,也是因為聽了有限與偏差的消息。但他其實可以有更好的做法,可以進一步去了解內情,親自跟三姐談談,如果三姐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的話。所以柳湘蓮其實也不了解尤三姐,不然三姐的情感在他心中的份量不會那麼輕,不會這麼容易出爾反爾要解除婚約。能夠這麼輕率地棄諾悔婚,也顯見柳湘蓮實在太不懂人情世故,沒有考慮到退婚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有多大。
柳湘蓮跟尤三姐都是忠於自我的人,但三姐沒有因為忠於自我就割捨掉與母姐的羈絆,最終雖以悲劇收場,卻讓我們看到更加深刻的情感境界;而柳湘蓮的自我高於一切,但這樣的忠於自我,其實也是限縮了某些開放的可能性,或許排除了一些不想要的麻煩,但也關閉許多好事發生的機會。
紅樓夢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盲點迷障,慾與情是牽動他們生命的重要動能,因緣宿命如何走,能否超脫、領會世情的道理,如何安放自己的心,能否終究找到皈依,每個人物的因緣與境界不同,結果自也不同。每個人不是一面倒的好或壞,有美德也有缺陷,這樣的人物立體豐富,也耐人尋味,可以細細咀嚼其中的人情。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柳湘蓮悔婚索討傳家寶劍,三姐悲痛絕望,引劍自刎。三姐引劍自刎的這個戲劇行動,是三姐命運的終點,也是她最為決絕的意志表達,就戲劇行動而言確實是這個故事的最高潮,全劇於此刻暗場收束,觀眾也能跟柳湘蓮一樣感到震驚,心中存留不捨與悔恨。然而結尾時的愕然不免也讓人心中惆悵,殘留對三姐的同情悲傷,或許還為她有一絲憤概不值,覺得所託非人,胸臆徒留遺憾未能抒發完結。
所幸,小說裡對於尤三姐與柳湘蓮這段錯過彼此,充滿遺憾悔恨的情緣有一個梳理與安放,深刻動人,餘韻蒼茫。
三姐雖然終究難以逃脫命運的牢籠,但她一生忠於自我,面對艱困的處境已經盡力對抗,既已盡力,便無憾恨。引劍一快,倒也不完全為了柳湘蓮而殉情,說到底她眼中的柳湘蓮是自己心中投射形塑出來的幻覺,當真實的柳湘蓮背離自己的理想太遠,三姐在世上看得最重的期待幻滅,便了無牽掛,只能施展她最後也唯一能辦到的脫逃術,飄然遠離塵世,在人世的最終這一刻依然忠於自己。
而柳湘蓮面對三姐決絕而亡,震驚且深受感動,方知自己錯失一生難得的紅顏知己,大哭一場,昏昏默默而去。小說六十六回,柳湘蓮在尤三姐死後神思恍惚,朦朧中見到三姐,尤三姐言道以死答報這一股癡情,不忍一別,故來一會。湘蓮不捨拉住三姐,三姐言道:「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完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柳湘蓮放聲大哭,原來是夢,醒來發現身處破廟中,身旁有一瘸腿道士。湘蓮稽首相問道士法號,此處何處,道士回答:「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湘蓮聽了,冷然如寒冰侵骨,便舉起鴛鴦寶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隨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
至此,柳湘蓮也頓悟,知道自己在塵世中不過是暫居,一切癡迷虛妄終須放下,三姐的深情與寂滅,牽引柳湘蓮放下一切癡迷虛妄,走向未知但了然悟道的路。所以三姐的死,雖然令人傷感,但她的深情並非無值,作者透過柳湘蓮的驚詫頓悟來還給尤三姐一個理解與公道,她以決絕的意志,讓她自己能超越命運,帶動著柳湘蓮覺悟,小說這一段描寫也讓觀眾或讀者一顆懸著的心得以安放。
三姐與湘蓮兩人的情緣牽絆在一起,雖然命定無份,卻是相互成就,牽引彼此走向應去的歸宿。柳湘蓮的清冷高潔給予尤三姐美好理想的寄託,牽引三姐在艱困中前行,雖然這份癡情的最終結局是虛妄的幻想破滅,但是三姐的癡情魂歸離恨天卻也是點化柳湘蓮了情悟道的觸媒,而「兵鋒三尺秋水寒」的鴛鴦寶劍更是斬斷情絲的慧劍。最終「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一言清楚點出,即使在塵世中如何情愛糾葛,每個人都是在這情天恨海裡修練自身的功課,人世情緣有悲有喜,兩人情緣固然珍貴難得,一旦三春過後諸芳盡,終究「各自須尋各自門」。
精彩的演員
黃宇琳的尤三姐堪稱完美,嗓音的清潤透亮以及身段的婉轉旖旎,既有份量又輕巧靈動,可以說是非常完美的花衫表現。同時她嗓子的好又不只是音質的清潤透亮,更在於能夠有非常多層次的表現,既能正氣凜然,口氣中帶有十足膽識的指責賈府兄弟,一字一句都力重千鈞,又能夠柔情旖旎地表現對情感的想像與渴望,就連喝了酒之後的聲音也顯得更加嬌嫩柔潤,嗲裡嗲氣的,非常貼近小說裡的描述,把尤三姐喝了酒之後那種嫵媚的醉態表現出來,讓人恍若覺得三姐在兩杯黃湯下肚之後整個狀態有些改變,甚至連嗓音都變得更開了(讓人不禁好奇是怎樣的好酒如此開嗓),也更壯了膽子,更加放開灑脫,不容自己稍有怯懦遲疑,必須放膽為自己的立場與清白奮鬥,這一段既表現出三姐的柔媚,又能夠表現出剛強不折的一面。
除了嗓音好,聲情中帶有人物狀態與戲劇張力,黃宇琳還以變化多端的身段為整體表演增添豐富的層次。每一個下場的水袖變化繁複卻不會過多,反而能夠在一場戲的結束時給人一個清晰深刻的舞台印象,連下場時的身影都非常有戲,帶著人物的情緒。當我們以為戲要收束了,卻又冷不防閃現著驚喜,留下纏綿未絕的殘影餘韻,把觀眾的一顆心始終懸著吊著,一直沈浸在人物的形影之美,細品回味。
三姐的唱做繁複,對於演員來說自是極大挑戰,卻也正好能夠盡情發揮,完全展現黃宇琳唱腔的全面性,無論是激昂拔起的高腔或是柔媚婉轉的低吟,配合到位的程式以及共鳴位置的安排,每字每句都精心拿捏。黃宇琳在演前記者會受訪時,也談到此次演出在念白營造層次對比,鬧宴一場的念白不完全是直衝著發作,從女性的柔弱劣勢當中反而借力使力生出力量,跟太極的道理一樣,有些地方以冷笑放軟的方式反而有利錐鑽磨、不寒而慄的效果,冷不防再來一聲喝斥,就更顯力道。
陳美蘭的尤二姐十分細膩婉轉,嬌弱而楚楚可憐,真可說是尤二姐本尊化身。兩個姐妹個性不同,可是寄身在一個門風敗壞的貴冑世家之中,如何能夠保全自身的清白與幸福,時刻都是步步凶險的情境。在與三姐的對手戲中,陳美蘭對於每一句對白的聆聽與回應也非常真摯有情,展現姐妹兩人對彼此的理解支持與深厚情感。
柳湘蓮在這部戲裡面雖然出場時間不多,但在全劇的份量十分吃重,必須要有相稱的表演,不然就很難成立。張家麟飾演的柳湘蓮,不但稱職且頗有令人驚喜之處,尤其是一開場的夜奔,功架飽滿,身段邊式,儒雅中見英氣,可見其科班所打下的功夫基礎,以及在身段執行上的細膩與用心,承擔起柳湘蓮這麼吃重的角色,讓整個戲能夠更為完整飽滿,他以小生演出林沖也與平日常見的武生應工有著不同的觀看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