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無價的劇場實踐

文：王安祈 本團藝術總監

大陸學者杜桂萍在曾老師《戲曲演進史》學術鉅作的序文中指出，「將親情、愛情、友情、人情視為無價，並以之為人生豐富與圓滿的實踐追求」，是曾師獨特的人格魅力。
這個說法極為透闢，點出了曾師一生的生命情調及其底蘊內涵。

我是曾老師最「老」的學生，民國六十三年起在台大中文系結下師生緣，而後成為老師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生。半世紀來經常聽老師說「朋友的事優先，學生的事第一」，真的是將人情視為無價，這樣的人格特質，貫串在研究與創作。老師第一部京劇劇本《鄭成功與台灣》裡有一齣以〈紅毛向義〉為場次名，我初讀不解其意，細看劇本才知「向義」竟是劇中人名，《孟姜女》也有一位「歸有義」，原來老師把最看重的事直接當作人名。情義正是老師每一部戲之題旨，最後一部劇作《虎符風雲》更可直接以「情義無價」當作標題。

2022年初年節前後，老師病中想以編劇為排遣。來電說想為溫宇航編一部戲，王瓊玲建議寫「信陵君竊符救趙」，我興奮回應，溫宇航的氣質最適合信陵君，唐文華也是救趙關鍵人物侯嬴不二人選，而且這題材與老師性情最為相合。我更向老師報告，當年我讀《史記》這篇〈魏公子列傳〉，讀到信陵君抑鬱以終，魏王也於同年去世時，頗為感慨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這對同父異母兄弟相爭一世，大限竟同時而至，霎時恩怨俱消。老師說：「那就讓唐文華一人分飾二角，侯嬴兼魏王吧。侯嬴以京劇為主，魏王多唱崑。」

後來我們沒請唐文華分飾二角，我想等仔細思考規劃完成再向老師解釋原因，不意竟沒來得及。
老師寫的是「京崑大戲」。崑曲是曲牌體，按譜填詞；京劇為板腔體，先寫詞再編腔。以往也有不少一戲兼用兩劇種腔調的例子，但我總覺得必須清楚掌握原則，才能精準區隔而後妥善運用，不只是為了讓演員同時展露兩種唱功而已。我的想法是，藉腔調確立並凸顯「點線結構」。長篇傳奇崑劇基本都以「點線串珠」為敘事結構，「線」是情節推衍，「點」是暫時凝結時空，深入內心，自剖心境。後起的京劇在說故事技法上漸有不同的發展，擅於組織各種矛盾糾葛形成「團塊」，改情節之「單線前行」為「板塊推進」，使抒情與敘事更能交互融會。《虎符風雲》既為京崑雙奏，我想調整重組這兩種腔調的運用位置以及相應而來勢必牽動的曲文唱詞，讓崑曲潛入內心，京劇唱腔表現對話、推動劇情，藉腔調之區分強化「點、線(板塊)」，使老師編劇的初衷完好體現。

全劇一開始，信陵君與魏王兩人都唱崑曲，自剖心境。信陵君坦誠無私，魏王則對異母弟心存忌憚。兩人各自表敘，並無交流對話。入戲之後，老師藉「對奕」表現兄弟二人對於趙王狩獵之不同反應，此處適合京劇，我選擇「西皮」，而且將唱詞文意處理為輪唱，不僅兄弟輪流，還插入如姬(魏王寵妃，王耀星飾演)和信陵君姐(即魏王妹，即將嫁與趙國平原君，陳長燕飾演)，小生、老生、青衣、花衫四人各有心思，以西皮輪唱加強戲劇性和緊張感。老師原設定如姬為信陵君舊情人，我在做「演出本校訂」時刪去這層，讓他二人維持純粹的「義」。

接下來信陵君訪侯嬴，這場戲老師以街市上眾丑角之旁觀為視角，極為精彩。國光丑行個個出色，表演靈活，還能掌握「數板」原詞大意機靈變化，使戲更活潑。主要人物侯嬴的出場，我主張參考京劇馬派名作《淮河營》(十老安劉)，有氣勢，有個性，「西皮倒板」唱上，轉「原板」時冷眼觀察信陵君舉止態度，李超老師編腔與唐文華表演絕對精彩。而後信陵君親自駕車，侯嬴命車駕轉往屠市，引出後來擊殺魏國老將晉鄙的關鍵角色朱亥。我想朱亥後來既有重要「一擊」，必須在一出場就展現「力士」形象。國光武淨劉育志演過魯智深《山門》等戲，功底紮實，所以安排他打拳一套展示功夫，並讓信陵君唱出「高手多自民間來」這類合轍押韻又較活潑能引起觀眾共鳴的詞句。而信陵君恭迎侯嬴回府，眾賓客的反應不需要實演，只需在轉場「京歌」中以燈光處理成剪影，即可以形象展示。「京歌」是以京劇唱腔旋律為基礎新編的歌曲，用它轉場，七字四句，幕後伴唱，可總結前情又預知未來。本劇在京崑之外，其實還有這第三層音樂。

而後風雲驟變，秦國攻趙、兵圍邯鄲。趙魏兩國脣齒相依，但魏王不敢得罪秦國，派出十萬大軍，卻命老將晉鄙(歐陽霆飾演)只在邊境觀望。平原君夫人快馬奔馳回國求救，此處若讓旦角唱京劇「高撥子」，嫌太重，乃用崑曲曲牌載歌載舞。隨即信陵君率眾門客捨命救趙，出發前專程經過侯嬴門首，侯嬴卻自顧自撫琴吟唱。「琴曲」是京劇常用曲調(例如《空城計》撫琴)，李超老師在傳統基礎上再作變化，我讓侯嬴語帶嘲諷(「螻蟻遣兵，蜉蝣佈陣」)又故弄玄虛(「笑看人間，盡付煙塵」)，信陵君滿腹狐疑，一路思忖侯嬴何以並無一辭相送，這段內心戲適合用崑曲但節奏不宜拖緩，溫宇航建議【山花子】，我乃按譜填詞。老師一再強調，當代崑劇雖已不再是傳奇體製，但按譜填詞實為根本，至於「聯套」則可權宜。此處便依專業崑劇演員溫宇航建議，改填單支曲牌，兼顧抒情與敘事。至於信陵君折返後侯嬴的獻策是全劇關鍵，「如姬盜虎符，朱亥擊老將，信陵奪兵權」，招招既險又狠，但不如此不足以救趙，而功成之日，即是如姬、朱亥、侯嬴三人捨身殉義之時。這是「情義無價」大關鍵，這段用念白比唱更有力，京劇長篇「貫口」頓挫抑揚、聯珠直下，最能表現演員「嘴皮子功夫」，唐文華最為擅長，剖析利害，刀刀見骨，句句直擊眼下局勢，既是人物塑造，也是情節推動，更可清晰點明主題要旨。全劇在崑曲、京劇(西皮、二黃)與京歌三層音樂與念白之間交互推動，精采呈現情義主題，老師雖無法坐在台下親自觀賞，但應可想見「唯將生死報知己」、「仗義多為屠狗輩，負心盡是做官人」等詞句出現在字幕時對觀眾的觸動。

「情義無價」是老師對人間世的理想期待，終其一生處處行事皆在彰顯實踐此精神。十月二十二日衛理堂的追思禮拜，我在老師遺像前默禱並報告，我一定縝密思考每一處細節，和彭俊綱導演以及整個國光劇組一同全力以赴，《虎符風雲》定將是情義無價最重要的劇場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