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怡婷 臺北市立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四年級學生
指導老師:楊馥菱
當柏拉圖遇見後唐莊宗
文:邱怡婷 臺北市立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四年級學生
指導老師:楊馥菱
形而上的真善美,在哲人的眸底熠熠生輝,於是節制、勇氣與智慧生根萌芽。仰望銀漢,亙古不變的光芒自西元前四百年跨越經緯,悄然無息地在一千三百年後的某個夜裡,驚鴻一般乍現在另一雙仰視的眸底,了然於心的王帶著謎團隨著星河流轉消逝在地平線。再次抬首,又橫跨了一千年,柔美、神秘的宇宙貼近眼睫,浩渺而玄妙的哲理終於輪到我們抽絲剝繭。
在林建華老師的講座上,提到老師們對李存勗定位是:「不只是文人藝術家,也憑藉優異的戰略和武功完成父親的遺願,滅梁王朱溫,登基為帝。」我頓時覺得饒富趣味,藝術家必然有自己的哲學觀迎面這個世界,然這位藝術家竟是一位皇帝,同時驍勇善戰、御駕親征,我不禁聯想到西元前的希臘城邦,那個美學展現在肢體力量與哲學智慧的城邦,俄頃,我的腦海中便有了大膽的假設,如果當時的哲學家代表──柏拉圖邂逅後唐莊宗,會迸發出怎樣的火花?
西元前四百年,在《理想國》中,柏拉圖依據靈魂的清澈度發展他的政治理論,靈魂清澈度越高的人就越能擔任高階的職務,第一種是勞動者,第二種是士兵,最高的位階是國王,蓬勃發展的城邦必需要由「哲學家」來治理。
白話的說,靈魂最純淨、能夠辨識出真善美的哲學家是柏拉圖最理想的統治者。若依此篩選,具備戲劇之眼的李存勗不正是最佳人選嗎?
柏拉圖亦指出,真正的知識其實是「與生俱來的」。人們透過回憶的方式去回溯那些銘刻在靈魂上的「理型」知識。
簡白而言,柏拉圖認為真理天生存在於每個人之中,透過反覆的自我辯證即能接近。在李存勗人生的重大時刻,他親自演的戲、吐露的話語透露出他一生都在透過戲劇尋求世間的真理。例如目睹李存孝遭父親五馬分屍、驚嚇得七日無法言語後,他開口後的第一句話是:「是戲,一定是戲,如果不是戲,人間哪有這般骨肉分離?是戲,美哉,偉哉,壯哉。」這裡觀眾可以直接得知,死亡場景的震撼造成他壓力創傷症候群,而他能將孤獨宣洩出來的最佳途徑是演戲,透過類似戲劇治療的方式,他才能稍微得到救贖。除此之外,年幼的李存勗事實上具備與生而來的藝術美感,對一個尋常孩子而言,戲劇和美學是非常難以言說的,這些詞彙背後的概念是朦朧、模糊不清的,然而李存勗卻能脫口而出,在他幼時的美學裡,即有「美」、「偉」、「壯」的概念。再往後到父親戰死時,他說:「好一幅絕代英雄絕命圖。」足見他對於真理了然於心,才能在他最熱愛也最擅長的戲劇裡重現上天賜予的美感,並以具體的形式表達。我認為李存勗這個角色塑造最成功的地方在於:在客觀層面,他非常貼近柏拉圖的理想;而在主觀層面,他的感性、個人情感具有極高的辨識度與魅力,使觀眾想繼續探究李存勗下一秒又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在這個大舞台上。
值得一提的是李存勗的七棚車,前面講述帝王家的手足相殘,後面講述帝后王國的死亡場景,但早在前面的時間點,李存勗已說明會將最後一棚留給自己,這不禁讓我又聯想到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政治家和思想家操控火光與木偶,透過洞穴裡的一盞火光,這場木偶秀以影子的形式投影在群眾面前
),《優伶天子》未嘗不是一則洞穴寓言呢?李存勗同時斡旋在操縱者、木偶本身、又以世俗的角度凝視自身,加上劇情跌宕起伏,所引發的戲劇張力著實令人稱奇。
我想如果柏拉圖穿越到現代,與我們一同欣賞這齣劇,想必他應該會對李存勗──這個本應只存在於理想中,卻在真實與戲劇間大放異彩的存在感到驚艷、驚奇與好奇,一定也會改變他原先對於戲劇只有固定形式的想法與認知,然後隨著我們不斷回味這個在山河盡處的優伶天子、如同煙花的一生。
另外,我認為《優伶天子》在呈現方式上,令人拍案叫絕、心服口服之處在於此次場景布置、旋轉舞台應用、多媒體跨領域運用。
例如第一幕李存孝之死,伴隨蒼茫的白霧,若干瘦削高大的骷髏一具連著一具牽著紅絲綢遊走在刑場邊緣,同有紅絲綢、卻被死綁的李存孝深陷其中而不得出,在自己的影子中、在父王李克用的局中、在不得翻篇的命運中。導演使用白紅交錯的燈光投映在大型布幕上,整體先營造出詭譎、可怖、神秘的氛圍,雖然李存孝感覺因為即將被處刑而困在侷限的空間裡,但透過光影的手法,將李存孝掙扎的剪影放大投射在後方全白的布幕上,變成無限延伸的空間,讓其他主角的身段與情感可以與之融為一體,最後又操作強烈的紅光,使劇情得到恰到好處的收縮,然而就在觀眾以為第一幕就此結束的同時,導演又運用旋轉舞台主導觀眾的感官,一度喧囂的場景瞬間轉變成寂靜的宮殿、沉睡中的李克用,我非常佩服這種充滿對立感、卻能收放自如的劇情節奏,尤其是在轉場上又如此絲滑,讓觀眾能保持聚焦在劇情中,立刻進入下一個場景。
而在第二幕中,李存勗足智多謀讓韶華假扮弔喪隊伍,欺騙梁君以為李克用已死、李存勗必先倒下時,從韶華出現、到李克用死前與李存勗的對話,可謂把多媒體跨領域運用展現到極致。首先是舞台的大投影布幕,在第二幕前就設計了場景設計、建築物設計、天象轉換的元素,到了第二幕,隨著弔喪隊伍進入,舞台出現大量的白影與漫天的白幡,白色的煙霧再次擴散開來,投影布幕的場景也從沙場轉換為接近梁軍城門的郊外,配合煙霧,城門背後的星空也蒙上一層朦朧,到李存勗引領白色大軍進攻後,佈幕的朦朧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漸破敗的城門和遍地的戰火,連同星空也沾染上平地戰火的光暈,而使得天空在夜晚發紅。佈幕是靜態的,但在導演同時利用聲光、配樂、演員的身段與唱腔,佈幕突破實體框架限制,變成具流動性、自由性極高的視覺動態盛宴,在有滅亡意象的場景裡,最能凸顯多媒體跨領域運用。
最令人印象深刻、感官體驗達到極致的便是七棚車與李存勗死前的場景,所有的運用在劇末徹底融為一體、不可分割。例如七棚車的前三棚,首先單獨運用旋轉舞台,讓演員以最大程度發揮舞台空間的同時,又能讓觀眾不失耐心、聚精會神地進入劇情,再利用舞台的隔板這樣最單純的元素,呈現出最流利又不破壞整齣戲銜接的轉場手法,使前三棚車各自得到最大的發揮空間。後三棚則再度展現劇組團隊整合所有資源的能力、以及其流利的程度,透過透明的燈光、李存勗與其他演員的走位,使舞台搖身一變成為遼闊、開闊、具備上元節張燈結綵的熱鬧大型會場,尤其接近二十位演員一同在舞台上共同飆戲、又與趕來的皇后形成極大與極小的勢力對比時,整個舞台進階昇華到無限放大的層次,但卻能在李存用攻城掠地之後,李存勗手持琵琶、斜倚在棚車上時,使觀眾發自內心地感受到前面無限放大之感,儘管舞台上只有棚車的造景。我認為劇組團隊能夠先在實體上成功引導出劇情張力,再讓觀眾自發性地往劇組團隊想呈現的樣態進入沉浸式體驗,能夠靈活轉換多媒體跨領域運用絕對是《優伶天子》不可忽略的亮點之一。
最後,在2021年11月王安祈老師舉辦的《閻羅夢》講座上,老師說道:構思《閻羅夢》時,曾用《項羽本紀》末段進行思維哲學辯思:「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柔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項羽未知的是,當下的決絕,竟導致他頸間濺出的鮮血,就此烙在歷史的古卷軸上,並未隨滾滾烏江長逝,時至今日,再經王安祈老師一轉,項羽以意象和隱喻走進了《優伶天子》,而在前面的劇目基礎上,王安祈與趙雪君老師、劇組團隊以創新又保留傳統京劇美感的多元手法,讓觀眾不自覺走入戲裡,當我們在觀看、議論這齣戲時,殊不知我們早已從觀眾變成優伶天子腳下、那一大片山河裡形形色色的人物之一。劇中共同的、恆久的美學從希臘時期跨越到後唐,再跨越到西元後兩千年的我們,使我們為之驚嘆、歌詠,沉醉於其中的宇宙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