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5

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二十三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十月五日
    
♦《釣蝦場的十日談》的成功與詮釋的問題
♦2022 士林有座大觀園—台北表演藝術中心初探
♦從使用端出發籌建的臺灣戲曲中心
♦戲曲的築夢之旅
♦關於〈掃蕩群魔〉的幾件事
♦尋找跨界合作的創世蓮花《指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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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蝦場的十日談》的成功與詮釋的問題

文:王子雍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劇藝發展組組長

先前的一個研究報告裡,〈創新早已不是口號:關於第四屆臺灣戲曲藝術節戲曲小劇場〉,我論及近幾年台灣在戲曲創新的表現與成就,以《聊齋─聊什麼哉?!》與《小船幻想詩─為蒙娜麗莎而作》這兩齣戲為例,說明戲曲在創新上的傑出實驗:「讓傳統得以反思,讓許多戲曲以及劇場從業者在凝視傳統之餘,得以打碎、轉化、再造戲曲形式,不但再現傳統的堅韌體質與華麗面貌,而且還讓傳統在與當代的對話與辯證中,找到發言的位置。」在這篇報告,我想以《釣蝦場的十日談》為例,延續這個議題。

每當傳統戲曲遇上現代劇場,常見的模式便是戲中戲的結構。以臺灣戲曲中心成立至今的旗艦製作為例,自2018至2021年間,依序推出了《月夜情愁》、《當迷霧漸散》、《雨中戲臺》、《海賊之王—鄭芝龍傳奇》等四齣劇作,其中除了《海賊之王—鄭芝龍傳奇》純以歌仔戲的形式呈現外,其他三齣則呈現大量的戲中戲。這似乎是巧合,其實不然,因為之前在其他許多製作裡,戲中戲是跨界合作(尤其是現代劇場編劇嘗試戲曲實驗時)常見的產物。

如此的結構有幾個特色。首先,舞台出現兩種不同的對白,一種是現代戲劇的日常話語,一種是戲曲裡的文言文。第二是,兩種不同的表演方式,一為現代劇場的寫實演技,另一為戲曲裡的風格化呈現。第三,劇情不時呈現時空轉移、今古對照的局面:「現今」走寫實主義路線,「古早」則走戲曲非寫實路線。第四,文本明確分割成「戲裡」和「戲外」兩個世界。以《月夜情愁》、《當迷霧漸散》、《雨中戲臺》三齣為例,「戲裡」指的是戲曲表演裡的虛構人物,「戲外」指的是寫實世界的真實人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特色是:兩個世界,以及兩種表演方式極少重疊。我們很難想像,看來創作者也很難想像,在同一段表演裡,有的演員講「對白」,有的演員講「古文」,或者是在同一段表演裡,寫實的演員用講的,戲曲的演員用唱的。

因為這個原因,「戲中戲」的結構成了編創者的解方。然而常見的現象往往是,「現代」為主,「傳統」為輔;說得更嚴重點,戲曲被舞台劇「吃」掉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戲中戲」一方面是戲曲現代化的萬靈丹,但另一方面它卻成了創意上的便宜行事。也因如此,我們極難看到戲曲美學與現代劇場美學之間的真正結合;同時,我們也很少看到編創者從兩者之間體質的差異出發,進而大膽探索、放大檢驗它們之間傾軋、撞擊時所帶來的火花。

然而,阮劇團與偶戲大師楊輝於2022年4月,在臺灣戲曲中心推出的《釣蝦場的十日談》,我認為此作品做到了沒有戲中戲的結構,不但讓人偶同台,而且人偶互動,以致舞台上人的世界和偶的世界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同時,在編導的設計下,真人(具肉身的演員)如偶,戲偶如真人。《聊齋─聊什麼哉?!》裡,人偶雖然同臺,但兩者的世界各自獨立。相較之下,《釣蝦場的十日談》裡,演員與布偶是同一個元素。

這齣戲推出後,除了不少好評外,也有不少負評。例如〈每當我的心裡想起《釣蝦場的十日談》的時候⋯⋯〉這篇,作者認為「在《釣蝦場的十日談》的現場、乃至於甫演出後,我一點也沒感受到任何的『及時行樂』。」接著,作者又寫道,「只見著阮劇團與楊輝極力,甚至是勉強要去完成自己設定好的兩個挑戰——布袋戲/偶戲如何登上大舞台,以及製造低俗的文本內容,大鬧劇院殿堂。然後,我就很難再次進入《釣蝦場的十日談》的預期想像中。」又如〈低俗的反攻,還是先射箭再畫靶的行動?〉,作者認為該劇在「弱化原著背後脈絡的情況下,流於純粹的情慾展演與低俗演繹。」再如〈人偶跨界親密接觸──及時行樂的理由〉一文,作者質疑:「內容上,除卻無所不在的解放與歡樂,戲中角色大多沒有太多掙扎與複雜情感,故事精簡而脈絡模糊,讓筆者順順看完後感到茫然。」更有評者從倫理的角度,認為疫情如此嚴峻的日子裡,標榜「及時行樂」(carpe diem)合宜嗎?

上述評論讓人聯想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於〈反詮釋〉裡寫下的名言:「我們需要以藝術的聲色(erotics)來取代詮釋。」把這個呼籲用在《釣蝦場的十日談》這齣戲上面,上述的評論似乎過於著重「詮釋」(該劇言之無物、一味嬉鬧),而貶抑「聲色」(只有光鮮亮麗、放縱場景)。這種評論的思維顯然是期待:「低俗」背後該有「深意」吧?嬉鬧之餘,總該言之有物吧?

我們可以檢視的是那些「期望」,以及藝術是否必須符合那些「期望」才是好的藝術。為何劇場不能帶給觀眾純聲色的饗宴?為何必須將「言之有物」壓在以感官為主的一齣戲上面?在人生裡,所有的狂歡之後,就是虛空;大醉之後,只剩宿醉。《釣蝦場的十日談》標榜及時行樂,而且演到做到,為觀眾提供一個爆笑不斷的演出。何以劇場(或藝術)必須讓觀眾帶回一些「感想」?

藝術的功能要「道德化」或「倫理化」?這個議題很複雜,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處理的。在此,僅以嘉年華會理論為例說明。就巴赫汀來說,嘉年華會就是「禮教放假」的時刻,在那期間世界顛倒了,高高在上或道貌岸然者淪為嘲笑的對象,反而是平常被認為低俗卑劣的人物或行為,得以冒出檯面,獲得掌聲。《釣蝦場的十日談》肆無忌憚地宣染聲色情慾,無異一場嘉年華會。換句話說,《釣蝦場的十日談》是疫情期間的歡慶,即便是苦中作樂,卻也帶來釋放。

然而,光是做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創作者必須先不管所謂的「深度」(說些道理),然後呈現的方式必須新穎(大者如人偶同台,小者如九宮格那個段落);另外,在劇情發展、對白處理,表演等等這些層面,不但須具備巧思與機智,讓它看似無里頭卻極其精準。以上,《釣蝦場的十日談》在戲曲中心的演出為傳統戲曲另闢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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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二十三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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