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崑小生溫宇航


王安祈 本團藝術總監
（本文轉載自聯合文學392期，2017年6月號）

大約十年前，我心裡記掛著一件大事，經常撥電話到紐約。當電話那頭傳來捲舌北京腔的“Hello”，我便開始滔滔不絕的展開遊說。那是溫宇航，崑曲小生溫宇航，在紐約時期的溫宇航。目前他已是國光劇團一級演員，台灣知名京崑小生，而十年前，他操著北京腔在紐約說英文。

溫宇航是「北方崑曲劇院」小生，少年即走紅，但那時崑曲還很寥落。翻閱1990年代的演員傳記，多少人感嘆：當年怎麼沒學京劇啊！北崑那時尤其沒起色。1999年溫宇航接到陳士爭導演電話，邀他去紐約演出全本《牡丹亭》，他二話不說，辦好手續，登機赴美。全本《牡丹亭》號召力太強了，湯顯祖原本有55齣，但乾隆以後崑曲式微，逐漸只演片段折子。到民國初年，崑曲衰微到連一個職業戲班都撐不下去，遑論全本演出。1956年雖然《十五貫》一齣戲意外救活一個劇種，但《牡丹亭》已失傳了一大半，1999年陳導演的「全本」想法，翻轉出崑曲新世紀。不料此劇在上海行前公演竟然遭禁，紐約演出取消。陳導演轉而另邀演員，重新組合。此時溫宇航受邀，擔起重任，重回紐約林肯中心，成為當代第一位擔綱全本《牡丹亭》的男主角。

這戲在全球走了十幾個國家，卻也離大陸崑曲界愈來愈遠。2006年台灣蘭庭崑劇團團長王志萍邀宇航來台演出，那時台灣沒人見過他，一亮相，台下一陣驚嘆：哪兒來的古代書生？這般的清逸俊秀！整場表演典雅斯文，當下我就有了主意，一定要為國光劇團爭取到他，因此多次隔洋遊說。而宇航猶豫了一陣子，關鍵應在於，國光以京劇為主，他若來台，等於是要轉行。

京崑雖說一家親，但終究是兩個劇種。小生在崑劇是頭號主角，但到了京劇，可就由老生掛頭牌了。多少京劇老生名家創出不同的唱腔流派、表演風格，譚、余、言、高、麒、馬、楊、奚，一個個韻味醇厚、文武雙全，較崑劇的老生藝術豐富許多。崑小生進入京班，可就有點委屈了。

而京崑小生的表演也不一樣。崑曲由笛子伴奏，京劇卻要隨京胡開唱，用嗓大不相同。崑劇的巾生，到了京劇轉為扇子生，一樣的倜儻風流，但表現機會少，經常只是旦角的搭配。雉尾生（翎子生）才是京比崑更進一步的角色發展，尤其葉盛蘭開創的葉派，嗓音雄渾剛健，扮相既儒雅又英武，氣度非凡，演周瑜雄姿英發，飾呂布剛愎自用，前者舞劍撫琴、談笑用兵，後者身紮大靠、對陣廝殺，更難的是《羅成叫關》，京胡之外，還要以高亢悽愴的「嗩吶」伴奏，蒼勁悲壯，聽得人一陣陣透骨寒涼，更需配合馬鞭、長槍、寶劍、甩髮，邊唱邊舞，難度極高。我聽過俞振飛大師的這戲錄音，可真比葉派軟弱許多。葉盛蘭「龍虎鳳」三音與武小生的功夫，和崑劇小生頗不相同。

我擔心宇航不願轉行，隨時打電話遊說。

而宇航答應了，不久即來台定居，加入國光，成為京劇團台柱小生。我欣喜若狂，費盡心思打造這天上掉下的禮物。

他的崑曲造詣不僅仍要充分發揮，更要積極運用在國光的創作。我對國光新編戲的規劃，原本即希望融合京崑。所謂融合，不是一戲兼唱兩種腔調，重點是「情氛」。京劇的優勢是敘事技法多元、戲劇性強，崑曲的迷人，在於心緒流蕩，直可逼入微茫。我試圖把二者揉碎捏合。因此國光的新戲，經常編織曲折的故事，卻走入幽窅內心 ; 掌握明快的節奏，卻追求靜謐幽獨。這是我所強調的「文學劇場」，文學絕不只是詞藻美、典故多，而是這樣的外放與內省兼顧，宇航的表演正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我也特意編了幾部京崑雙奏的新戲，像是《水袖與胭脂》，宇航飾演那總在「殘月未消、朝日已上」時刻吟唱的無名公子，透過真情演唱，把唐明皇的悔恨，穿越時空，傳達給太真仙子。《十八羅漢圖》的宇航飾演純真的畫師，當著美女模特兒丈夫的面，邊唱崑曲邊畫出她的「玉釵頭上裊春煙」，竟不知禍事即將臨頭。驚心動魄的戲劇糾葛，偏用悠揚的崑曲笛韻，或沉澱情感，或營造山雨欲來的寧靜。

宇航自己也在規劃藝術方向，他拜林懋榮為師，學習京劇姜派（姜妙香）小生。我對林老師認識不多，通過宇航拜師，得到他的錄音。那夜，聽著聽著，竟不自覺落下淚來。京劇「反二黃」最為婉折跌宕，林老師嗓音清清泠泠，似嗚咽流泉，又似風吹松動。這正是姜派，和葉派比起來，比較清空、幽邃。或許正是這樣的特質，姜妙香才能從1915年的《黛玉葬花》開始，即成為梅蘭芳最佳拍檔，合作長達四十六年。而這樣的嗓音特質正適合宇航，他為自己找到了最恰當的京劇流派。

這種音色最適合文人，有點迂腐有點酸，卻挺可愛的，宇航即將演出的《溫涼盞》，就是窮書生狂想曲。這是姜派秘本，林懋榮老師整理修改完成，卻始終沒演過，去年教給宇航，前半幾乎是小生獨腳戲，一個人對著想像中的溫涼盞自言自語，後半加入妻子角色，最後出場的叫花子，竟是劇情之翻轉。京崑的窮生戲都極有可觀，為生計所困的書生，舉止不能過於典雅莊正，而潦倒邋遢中又不能失去書卷氣，雅俗併陳，亦莊亦諧。

宇航嗓子極好，日常說話都比一般人高一個調門，他還是操著北京腔，但已經在台灣落戶生根。才演完《定風波》，緊接著《孝莊與多爾袞》，而後《溫涼盞》，又參與趨勢教育基金會的《采采詩經》，還擔任歌仔戲身段指導，也持續在蘭庭教唱崑曲。他跨越劇種，在台灣文化界形成一道特殊風景線。而我總想起他初來台時，走進我研究室，一翻開大部頭《善本戲曲叢刊》，那高人一等的嗓音，驚喜呼出：好戲連篇，唱之不盡哪！